心靈小棧-走在望不盡的走廊東冬
去年十二月,我被調到心臟內科工作。
由於心臟內科本身就是一種很專門的學問,再加上病人大都是需要特別照料,因此,一交完了班,我就先跑去看看我的病人。一方面可以先了解一下所負責照顧病人的病情,另一方面也免得第二天「查房」時有被「電」的恐懼。
在這許多的病人中,一張曾是秀麗的面孔却吸引了我的注意。我只能說她「曾是秀麗」,因為在我去看她時,他只是個木然的少女;蒼白、憂鬱和絕望的色彩,深深地鎖住著她的眉頭。一襲藍衣(住院病服),穿在他瘦小的身子上顯得寬大而不調和。第一眼望見她,就知道她是個慢性病的病人。
我走進病室時,他正坐在床沿,低著頭,緊抿著嘴,兩眼看著地上發呆,她好像是投身於一個深深的夢境之中,然而,為什麼那種眼神却負荷著過多的悲切呢!
張××,女性,二十一歲,患有風溼性心臟病和心力衰竭,由七月開始至今是第三次住院,總住院時間快達九個月,病情不穩,on critical中。看完那厚厚的一疊病歷,那張蒼白的臉孔又浮現在我眼前;幾個月,或者幾年,誰敢預料。雖然,每一個人都要度過「死亡的幽谷」,然而,對一個剛起步的少女來說,未免太早了點。
有時後,你也許會對於那種吃「安慰藥」的治療方法感到厭倦,但是,你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嗎?你只不過是個實習醫生而已。
每天去看她,總是那種木然的神情。為她打針,他就習慣的拉上了袖口,也不叫痛,也不吭氣。和那些一天到晚哀聲嘆氣的男病人比起來,她顯得安靜而柔順,或者是無奈吧!除了定時的安慰外,我們能幫助她的的確太少了。
月中,我們一直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,他得了肺炎。病情更重,生命更顯得脆弱,脾氣也大了起來。
一天夜裏,我被「班長」叫了起來,匆匆披上白上衣,傳達簿上值大夜班的護士小姐寫著:四十八床,張××,咳嗽厲害,呼吸困難。我穿著拖鞋,衝下樓梯,進入病室。
「陳大夫」,護士小姐早已站在床邊,一看我進來,她就很快地把病情告訴我;「咳了一整夜,都沒睡覺,我看她喘得厲害,給她氧氣,但是她不要……」
看著她虛弱的身體斜躺在床上,而一頭的散髮下是深陷而發黑的雙眼,在蒼白的臉上,顯得異常的突出。
她的母親,一個六十多歲的婦女,坐在床沿,忙著為她擦汗,不時的摸摸她的長髮。
「大夫!那麼晚才睡,又吵醒您了!」老太太對我歉意地笑笑。啊!這是怎麼樣的一個母親!在她臉上是祥和和希望,是安慰和溫柔,雖然,她的身材矮小,雖然,她的雙腳曾經纏過,然而我了解,這是個偉大而堅強的母親。
「媽!」一陣劇痛的咳嗽後是急促的呼吸,她投向母親的懷中,而母親也緊緊地擁住她的女兒。
那是心力衰竭加上肺水腫引起的咳嗽,很難受。我很快地為她打了一針,看她舒服點了才上樓睡覺去。
又有一次,她因為太難受了而拒絕打針吃藥,我去看她時,她正使出全身僅有的一點力氣叫著:
「我為什麼要生這種病嘛!媽!又不好,又不壞,苦死了!媽!我不想活了!你們又醫不好我!我不要打針!我不要吃藥!你們不要逼我,好嗎?」那是憤怒!那是哀求!那是絕望的告白。他已忍受不了「命運」的捉弄了。憤怒的眼中,找不出一絲理解。
又是一陣大咳和氣喘,過後,她竟像一頭瘋狂的野獸一般地掙扎著,求死。當時護士小姐和我都愣住了,她母親抓住她的手,她又把它推開!最後,我決定先為她打一針鎮定劑,然而,她什麼也不要,扭曲的臉中散放著憤怒、無助。我和護士小姐只好狠狠地抓住她,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針,而我也著實地受了她一拳。我看看她母親,老太太正對著我笑笑。我了解,夫人,為了這孩子的生命,我們是不得已的。
我的眼中出現了那些青春年華中的人物,那些湧向火車站的人潮;或者是男,或者是女,那些可以說笑,可以呼吸,可以爬山玩水的年青人,那種只要是一個健康的年青人便可擁有的財富,那些可以誥示的理想。
而她,一個一樣年紀的女孩,却必須在醫院中,渡過他最燦爛的年日,和病魔糾纏,和死亡搏鬪。
有著美好的愛情故事,有著數不盡的生活趣事,誰說那不是幸福呢!沒有病痛,沒有絕望,誰說那不是恩典呢!此刻,對於那些高喊口號的年青人,那些自甘墮落和強言苦悶的年青人,竟覺得荒謬極了。
在一隻腳踏入社會的門檻之後,在學校中嚮往的「標準」生活漸成淡薄。然而,在內心的深處,那顆不時閃爍著的寒星,它的高超和光芒却常常給我一股親切和希望。哪一天,我們將為別人燒盡自己,我想!
幾天之後,她已可以靜靜地躺下來休息。我送了一本醫院準備的「安慰之言」給她。
今年一月,我又調往他科實習,臨走前一個晚上,我去看她,和她聊了一下;說來他的病情已穩定多了,只是不時的仍有點小咳嗽。將走時,她却叫住了我;「什麼事?」我問。
「陳大夫!」他看了我一下說:「請為我禱告好嗎?」
繁忙而沉重的實習大夫生活,有時使我變得麻木、漠然。對那些觸目皆是的病患,竟找不出同情的時間。生命在此,有時顯得高貴,有時却使人覺得卑賤。記得在學校中,第一次參加屍體解剖時的感覺。而此時此地,一個活生生的人,却需要常常面對死亡的陰影,那是一個未曾生過病的人所難了解的,亦是在學生時代那種天真的想法所難想像的。有些癌症末期病人那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慘相,真叫人看了難過。對他們,同情使我覺得有深深的罪惡感。而善意的謊言却必須要不斷地重覆。
離開病房時,我一面走一面想著;或者我們的星光微弱,然而神却願意我們在黑夜中散放光芒。或許,我們的靈性昏黑,然而每一件遇到的事都叫我們在信心和愛心上成長。
猛一抬頭,前面竟是那條熟悉而望不盡的走廊。
內科 陳盛煊醫師